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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前语言:通用语
音源:巴别广播中心
今年是巴别正式建立的五十周年,在此我们共同庆祝,为无法比拟之伟大的历史。开年之初,通天塔将全天对所有居民无条件开放。与历年不同,此次巴别迎来了来自界外的未坠之人,他们会见证我们的历史,那名为SCP基金会的存在将执笔刻写巴别的印记,传颂我们的奇迹,外世也将铭记终末的五位缔造者。
时至今日我们得以于虚空中安稳生活,而非坠入死亡的无尽深渊,亦或被孤岛的漆黑猛兽撕碎,归功于矗立都城中央的通天塔,而它的缔造者更是功不可没。
诸位,让那些封藏的语言重新汇成颂歌吧,让我们诚挚地向缔造者们致敬,他们依存于独属自己氏族的音符,在咏流的歌声中重归爱民身边。万歌传唱,五语齐颂,统聚于此,永垂不朽。
敬巴别,敬歌者,敬先驱。
巴别通天塔,SCP-CN-3956现存部署实体
项目编号:SCP-CN-3956
项目等级:Thaumiel
特殊收容措施:当前项目由联合会全权负责。根据基金会与联合会签署的SCP-CN-3956保密协议,任何对其的源历史追溯和原理研究被禁止。
考虑到SCP-CN-3956启动条件的地域特殊性,以及可能对基准宇宙地球造成的负面影响,未经监督者议会批准,基准宇宙内的基金会成员禁止启用项目。允许“归墟诸岛”内的基金会成员向联合会申请项目使用权。
根据城市“巴别”的相关法律,针对其的SCP-CN-3956,不得以任何方式进行接触。违反此规定的人员将以个人形式承担所有可能造成的后果。
描述:SCP-CN-3956指代一异常技术,是维系超维度地点“归墟诸岛”内的城市“巴别”正常运作的主要途径。项目属异常组织联合会1制造,其年代与具体原理已无法探究。
SCP-CN-3956的激活基于一系列的生命能量,其所需的生命能量类型具备一定的特征性与规律性。实现活跃态项目的持续运作,需要五个“巴别”原始氏族的语言作为辅助。由于上述使用条件的详情归于保密协议有效范围,当前基金会缺乏特定的生命能量资源,故基金会对SCP-CN-3956使用的实践尚处于准备阶段。
在基金会已知的数据中,SCP-CN-3956可基于已融汇的原始氏族语言产生范围性磁场,并根据语言物种的生理构造调整磁场内的重力、气态环境、气压,以达到最优状态。“巴别”通天塔为当前唯一有记录的SCP-CN-3956定点部署实体。项目能够最大程度降低通天塔受到的外部负面影响,为通天塔保持完整的根源性技术。根据实时观测获悉的数据结果推算,“巴别”岛的下坠速度远低于同层其他可观测到的岛。“巴别”本质为多个分离的小型岛,各岛借助SCP-CN-3956实现物理层面完全连接。
基准宇宙2180年6月11日,联合会通过基金会关于项目的研究请求,并签署相关协议。项目正式被分配SCP-CN-3956作为编号。
归墟诸岛维度中的各星体早已分崩离析,碎星成群岛,于永无止境的虚空之中下落。巴别,那极具人类气息的繁华岛城,也曾被分割成六个相对独立的小型岛。幸存的人类在岛上逐渐发展独属的文明,直至形成五个各异却又关联密切的氏族。他们拥有自己的习俗、语言、使命,世人以他们的使命为其氏族命名——战士,生族,寻徒,育人,歌者。
然而,虚空不再怜悯这些渺小却绝处逢生的人类。巴别各岛正在以可观的变量加速下落,岛上人类将迎接深谙之下的死亡。在各种可能当中,巴别的未来往往是归于静谧,被虚空吞没,而他们向我们展现了寥若晨星的奇迹。那些被冠名之缔造者的人,以冰冷的名字,为他者带来炽热的希望。
没有人是天生的救世主,命运既定也永远无法成为被选中之人有所建树的理由。历史长河当中,其他曾被命定而付出与牺牲的人却无人知晓,“缔造者”从来都不是命运之神的手笔,而是他们自己。他们的过往恰恰是卓越与信念的象征,巴别奇迹的铸就从中可见一斑。
据负责人所言,圣歌与缔造者的后代会告诉我们正在寻找的答案。我们将聆听为众人所传唱的圣歌,记录缔造者的传奇。
——研究员笔记
房间内光线昏暗,女人左手攥着布料,来回擦拭横置在膝上的长剑。长剑剑身是朱砂般色泽的石英,在地球上,此类特殊石英不曾被旧世学界所发现,而它拥有媲美金刚石的硬度。
沉闷的号角声传入屋中长鸣。号角声早已深入女人的骨髓,在传来的那一刻便拉扯她的肌肉。她从椅子上弹起,奔向房间的左侧角落,拿起石英甲迅速穿戴,头盔完全遮住了她的面部,并与胸甲上缘紧密切合。这套盔甲经联合会协助改良,以适应战士一族生活的白金岛那恶劣的环境。女人拾起椅子上的长剑,跑到门前,从门侧拉出一条粗锁链,在腰间围上两圈扣住。
“白芷!”门外一个浑厚的男声在唤女人。“边域,敌者!”
被称作白芷的女人打开门,全副武装呈现在来者面前。那来人此时左手抓着石栏,右手紧握长矛,双脚离地,全然“漂浮”在空中。白金岛异于大多数岛屿,微小的体积与较快的坠落,成为其平面物质容易飞跃凌空的最大因素。
白芷点头回应,迈步跨出房屋。下一刻,她快速悬空,脚下踩住墙,腿部发力向前蹬出,身后的同伴以同样的方式跟进。
“立柱,”白芷指向前方的灰白色石柱。“攀附,下行。”
因自身的势能,白芷险些撞上石柱,稳了稳身形,她转头看向同伴,同行的男人在她上方成功攀附石柱。先前完全悬空使两人距地面愈发遥远,遍及各处的立柱为他们提供行动保障。两人开始向下攀爬,直到能够拉住地面那深嵌入里的石英链。脚面踏地,苍黑尘埃漂浮而起,他们迅速向前踏出几步,在再次飘飞之前抓住另一条石英链,落步飞踏。
八个褐红的身影落入二人视野,他们手持剑或矛,身躯呈招架式,脚背勾着地面的圈状石英链,腰间锁链在狂风中撞击盔甲,为风声伴上清脆碰撞的协奏。两人在队伍中以同样的方式稳定自己。目光所及之处的数十米外皆是虚空,迷雾之中只可隐隐看见一条巨型锁链,一端连接白金岛,另一端通向未知深渊。
“敌者,物种?”白芷向身旁的指挥发问,她仍死死盯着连接他岛的锁链。
“虚空掠夺者。”头盔下的声音作出回答。白芷能感觉到自己握着剑柄的手稍稍发麻。
虚空掠夺者,这一名字长久以来根植于岛民的恐惧当中,现今仍不例外。那是某种自世界尽头诞生的怪物,以掠夺其他物种的生命为生。人们不明白它们为何出现,有人说那是上帝降下的惩罚,目的清除旧世界的余孽。也有人说,那个生物来自狄瓦族,一个旧世界的文明。那些怪物通过锁链寻找猎物,而战士的使命便是阻挡它们,阻止它们摧残其余氏族手无寸铁的居民。福祸双至,那褐红的利剑足够斩首怪物。
怪物强大,战士必须更加强大。
巨型锁链开始出现异常晃动,什么都没有出现,但他们知道,来了。
一道黑影从悬崖下边冲出,径直朝指挥而去。指挥的身体率先做出反应,双臂下移,手握剑柄自右到左向下画圈,黑影在咫尺的刹那,长剑斩下了头颅。他侧过身,让无首躯体径直倒去。
无法看清头颅的面部,黑色长毛发将面部一圈一圈围裹着。那怪物的身躯也只可见密密丛丛的长直毛发,尖端化为黑烟浮动。合适之言,身形更接近旧世界一种名为黑猩猩的生物。躯体与头颅向上飞起,逐渐瓦解为烟尘,消失。
“抬头!”指挥吼道。同时响起的,是怪物那尖锐的,来自地狱的嘶吼。叫声从两个方向传来。
白芷与五名战士随指令抬首。不知为何,怪物从上方袭来,或许是因为锁链的晃动吸引了战士们的注意。
白芷将脚从铁链中抽出,屈膝蹬地,借反冲力与岛的下坠作用,她很快接近一怪物。双手挥剑横劈,怪物向那剑刃抓去,在一个奇特的角度下,怪物的手并没有被一分为二,剑身恰恰卡在其掌中。
转头看向怪物,此时后者的长发有如生命般,缠上了她的手臂与胸肋。再次向上转剑,怪物被砍下半个手掌。与此同时,卷上战士的长发瞬间收紧,向外一阵波动后完全松开。白芷被掷飞而出,朝着立柱。
在空中异常快速移动触发了腰间锁链的保护机制,锁链开始自动回收。白芷的飞行轨迹出现了肉眼可观的弧线,速度减慢。她感到太阳穴在不断猛烈地跳动,她感到晕眩。一个黑影在她眼前闪过,下意识地,反手持剑向下刺。待晕眩感几近消散,她仔细瞧着身下挣扎之物。
怪物,幸运。她如此想着。因恐惧而减慢搏动的心脏再次快速泵血,她的杀意愈发浓烈,甚至能够感觉到双手在燃烧,一路蔓延至全身。因搅碎怪物的心脏而血液沸腾吗?不对,她发现了些许异常变化,或者说,她的身体发现了这个变化。
白金岛的下坠速度貌似加快了。
细小的黑点出现于视野中,白芷开始加快呼吸,意识失去了原来的清晰。她大吼一声,手中发力将身下怪物的上半身劈开,黑色粘稠的血挥洒空中。两只怪物向她袭来,她踩着趋于消散的尸体朝上猛冲,向前蜷起身子旋转,如战车轮刺那般凶猛,势必绞碎所及之物。一只被削掉大半个脑袋,另一只几乎身首分离,烟消云散。
作战准则中提到过,旋转身体一类华丽却相对无用的动作应当避免。她非常清楚,可现在,她的思路受到了阻滞,全然仰仗那怪物似的战斗本能而反应。
眼前的黑点逐增,直到占据她的视野。她伸出左手抓挠自己的头盔,她感觉黑点实体化并深入脑髓,试图将它们挖出来。耳中嗡鸣如潮,最终像烟花炸开。世界结束了。
“坠落。”失去意识前,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最后一个概念。
— - —
室外风与空气摩擦发出狂啸,建筑周围用以固定的中型锁链因风而不断撞击墙面,房间里的安静放大了那些声音。男人坐在椅子上,背脊佝偻,右手握着尖端朝下的长剑剑柄,将其插入黑土之中。他左手捻搓着一张淡黄色纸张,护指与纸质的摩擦声显露出他坐立不安的心情。
他默默盯着面前俯卧着的白芷。她的头盔已被取下,同长剑放置在旁边的床上,固身的锁链也已解开收回。一会儿,长而高调的吸气声出现,白芷挪动手臂,缓缓撑起身子站立。听到捻纸音,她立马转头看向声源,条件反射地摆出作战预备姿。
“紫菀,”她叫出面前人的名字,恢复放松姿态。随即,她紧皱眉头,神情紧张。“战况?”
“胜利。”紫菀站起身,声音中并无指责的情绪。白芷的眉头明显舒缓。他举起手中的纸,平举于白芷面前。“歌者,征召。”
白芷接过纸阅览。纸上描绘着下坠的岛和一持剑的人形,图旁用战士的文字简单介绍其传达的内容——岛的下落出现了加速现象。歌者征召一名战士前往赤火岛。
“白芷,无惧。愿往。”她拾起自己的佩剑,立剑,单膝跪地。其为战士对使命自荐的方式。紫菀将剑尖指向白芷头部旁侧,示意同意。白芷眼神中闪过一丝喜悦,起身,拿起头盔重新戴上。
“紫菀,无惧。同行。”
紫菀从房间装置锁链的间格中取出两条钩链。他将其中一条抛给白芷,后者接过。两人将钩链的一端扣在后腰,手抓近钩端链条。紫菀打开门,看准时机,二人几乎是同时掷出链钩。钩子冲破狂风,划开地面尘土,向后勾住风蚀斑驳的石英链。走出房门,二人瞬间腾空。他们下拉链条保证双脚能够接触地面。
“抓地,提速!”紫菀转头朝白芷大声道,尾音略微嘶哑。白芷点头回应。
她再次向前掷出链钩,钩头撞击地面发出清脆、洪亮的响声。得益于顺风,白芷轻松向前跃起。她深望着前方灰白朦胧的虚空,翻流起一种微妙的情绪。紫菀的声音将白芷拉回现实,她迅疾下拉链条,在钩子自动脱离石英链前降低身位,以便后续的二次抓地。
“专注!”紫菀仍用那嘶哑高亢的喉音提醒着。
二人重复着行进动作,直到通向赤火岛的巨型锁链端头尽收眼底,他们停在了断崖边缘。巨型锁链由无数密集的石英条索组合而成,条索之间的空隙为渡岛者提供落脚点。然而,战士的链钩装备并不适用于粗大的条索,徒手攀爬是他们唯一的渡行方法。
“战士,无惧。”白芷屈曲左臂,左手握拳叩胸。她解开后腰的链扣,向前跃出。紫菀紧随其后跃出。
岛边界缘的风力将二人高高吹起,脱离了岛,他们才能够真正实现“坠落”。白芷凝望着锁链,在虚空尘埃的迷朦之间,向下,直至触手可及。她迅速抓上条索,下垂之力带动整个躯体滑落,石英护指与条索擦出橘红星火,于虚无中点燃人类的足迹。
她稳住身形,一步一附移动前行。不知行进多久,她从未感受过盔甲如此之重,汗水如雨淌下,浸湿里衣,如冰刀凝固于脊背。锁链仅仅轻微摇动,力量也是覆海移山。白芷倍感疲惫,在摇动中险些坠下虚空,抓着条索的手因疲劳而不停颤抖。她停下动作。
“求助,软弱。”白芷喃喃自语。她惶恐被紫菀瞧见如此狼狈模样,于是继续前进。可她仍在内心猜怵着。
不多时,岛屿再次加速下坠,岛间锁链在虚空中嚎叫,将怒火逼向两名渡行者。白芷绷紧全身肌肉,抵抗着离心力与垂直力。锁链那刺耳的呻吟声从后方发出,她回首望去,只见紫菀正不停地反向滑退。她愕然怔住,氏族的训教——永远不能让他人拖累自己,与对战友的担忧,在此刻互搏于心。
“前进!”紫菀竭力嘶吼着。语毕,他最终消失在虚空那灰白朦胧之下。白芷手中力道加重了几分,转过头,不再望向身后。
几近永无止境的路途。
白芷远远看去,那被灰红色的流动物质所包裹的悬岛赫然入目。她看到低垂流红之下的、闪耀的星光,看到矗立于地平线上的尖塔。
赤火岛上,属于歌者的钟声响起。
紫蓝色浆果脱离灌木细枝,缓缓凌空,膨胀的体积使其被摸紧张光滑。女孩手臂挂着树皮篮提手,一下下蹦跳着,她试图抓住气球般的浆果。伴随剧烈的跳动,篮子上覆盖着的布块掉落,数颗红紫“气球”趁机漂浮逃走。
“嘿!完了,”女孩向前抓住了一颗浆果,当然,仅这一颗。“如果让青黛知道,她一定会把我骂的狗血淋头的。”她捡起布块重新盖回篮筐,望了眼高悬空游的零星浆果,回过头加快碎步。“嗯,我没看到,我没看到……”
“浆果采完了吗,川楝子?”一个轻柔成熟的女声自后方传来。女孩怔了怔,她非常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脏怦然。没有动作,没有回应女人的提问。
“我们现在必须把浆果送过去,转运部今晚会将最后一批食物送去赤火岛和黄土岛。”女人没有等待回复,继续接上前话。她专注于手上的工作,并未看女孩。她伸手指向一个中型竹筐,“帮我把马铃薯拿去转运部吧,十八时整,他们会运那些到白金岛。你清楚的,可不能让战士饥饿乏力。”
“保证送到。相信我。”川楝子笑了笑,放下篮子,背上竹筐,在青草间的淡黄小道上蹦跶跑着。“对了,浆果还没有采完,需要辛苦大姐姐啦!”
油绿灌木中,几颗膨胀的浆果飘向淡蓝天空,一片不稀不厚的云略过。与旧世界地球的天空完全一致。青木岛那丰产粮食的气候、环境,一切几乎全部依赖于联合会的科技。传说,联合会中至今仍存在生于旧世时期的成员,现世人们所目睹的奇观也曾是他们的摇篮。绝大多数岛民都难以想象的天空景象,照明着生族人的一呼一吸。
川楝子穿行于繁茂灌木之间,步伐轻盈,好似竹筐空虚,比起马铃薯,她认为浆果散逸更为沉甸压背。出了种植区,聚集在告示场的居民比肩迭迹。人群中央站着个高挑男人,一张灰黄的信纸在他手中展开。信使为歌者工作,不过为生族一员,对母族的语言使用自然是信手拈来。人群议论纷纷,嘈杂引得信使微微皱眉。川楝子放慢脚步,欲要听闻一番。
“安静!”信使清了清嗓子。“赤火岛歌者来信。近期各岛发生非指数型增速下落,此次下落预计可能造成的损失评估超出历年记录。经歌者一族同联合会商榷,为各岛居民的整体安全考虑,重启‘通天塔缔造计划’。目前征召一名生族成员前往赤火岛,限期三个标准日。”
话音刚落,人群再次泛起议论,且更为激烈。有些人脸上写满了忧怯,有人表情木然,也有表达怀疑的声音。信使无再多言,他闭上眼,没在鼎沸声中。
突然,地面开始颤动,细小的石粒与尘土随颤动起舞,滚石声如啄木。窒息的电子嗡鸣声自头顶传来,人们抬头看,一块正方形蓝天不断闪烁,然后黯淡无光。地面颤动加剧,人们发出惊乍之音,他们压低身体,不时看向上空。硬质像素板开裂呻吟,更多方块样天空变得漆黑,灰暗逐渐笼罩绿野。模拟天空终归无法支撑而破碎,碎片如雨直落。
恐惧的尖叫如期而至,人群四散而逃。川楝子睁大双眼看着迫近的碎片,瞳孔紧缩,肾上腺素令她迅速后撤步,碎片在原位置砸出个小而深陷的坑。她转身向转运部的方向奔跑。
警报声的长鸣划破空气,音调递增呼应奔跑的紧张节拍。大片场景模拟板块坠落,残忍收割田园绿植的生命,将死神的镰刀伸向生族民众。失去明灯,川楝子难以分辨走向。一瞬间,她感到有人在身后重重下拉,失去平衡向后倒去。一块碎片砸中了背后的马铃薯筐。
“快起来!走!”一道身影映入眼帘,是方才在种植园里的女人。她托起川楝子,拉着女孩的手腕,没有一刻停留,在岩石碰撞声与警报声中狂奔。
“我们去哪?”女孩试图调整呼吸,话语仍带有明显喘促。
女人没有回头,“转运部!”
黑暗低压如风暴迫近,二人的足迹延伸汇聚至更多逃难的足迹之中。死亡在曾经的天堂中具现,赖以生存的人造空间如今成为了牢笼。
— - —
秩序维持员挥摆手臂,一个个计数从他面前排队走过的人。“……九,十。够了,其他人等待下一批次。”他朝房间里头大喊,“第十二批避难者。赶紧发动传送器,还有不少人在等着!”
转运部设施内,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徘徊于此,天花板上的灯偶尔闪烁一二,灰黑颗粒落在避难者的头发与肩部,而他们已无心在意。
川楝子挤过人群,朝某个通道跑去。“嘭”的一声,她撞上了个人,那是个肤色略黄的年轻女人,外观接近二十岁,乌黑长发随意地高束在后脑。她转头看向“袭击”自己的女孩。
女孩向后踉跄几步,待看清近前人,喜悦之情显露面上,随即冲上前拥抱对方。“青黛!可算见到你了!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?”
“应该是我担心你吧,外面发生了那种事。”青黛揉了揉女孩的头发。她眼中闪过一丝疲倦。
“快来,我们应该能赶上前二十批,如果没记错的话,可以先在黑水岛避难。”川楝子拉着青黛的手向后跑。“而且你为什么穿成这样?和寻徒似的。”
青黛没有移动身躯,她攥起手,面上多了分复杂的神情。“呃,等一下,我……我加入了征召,对,歌者的征召。”
“什么?”川楝子表情瞬间凝重。
“别紧张,这是次难得的机会,不是吗?能让生族取得荣誉的时刻可不多。”青黛张开双臂跳了跳,动作略显夸张。
女孩盯着地面不语。沉默片刻,她才开了口,“其他族人同样可以争取荣耀。”
青黛蹲下,伸手轻抚女孩的面庞。下一秒,她捏了捏女孩的脸蛋,用逗小孩的语气回话。“其他人可没你姐我厉害,只有我能够在试炼场活下来。我会安然无恙的,凯旋之后让大家聆听我的故事。”
“可——”
“青黛,该启程了!”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对话。
“来了。”她站起身,朝女孩挥手告别,转身走去。
川楝子用尖牙咬住手指,牙釉质刺破皮肤与毛细血管,鲜红的血液从开放处挤出。血液转为绿茵根茎,如枝桠生发,茎端冒出了颗淡红花苞。伤口处不再淌血,她摘下指尖的植株,藏进宽大的衣袖中。一切都是如此之快。
“等等!”女孩快步跟上,从衣袖里拿出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递给对方。
青黛止住步伐,接过女孩手心的淡红花苞。女孩不再多言,目视着唯一的血脉亲人站进传送器。伴随传送器发动的轰鸣,蓝色粒子裹挟着青黛的身影,在倒计时最后一刻消失。
岛屿下坠面,太阳炙热的能量透过层层气体侵袭而来,形成永无止境的炼炉。一些人形附着在下坠面上,远远看去,像是数个微如米粒的黄斑。
寻徒们身着黄褐色全身防护服,最大限度隔绝了外热,石英玻璃面罩的存在,避免双目因高温难以视清。他们腰间系着两根绳索,一粗一细,细绳索主要用于人员回收,粗绳索充当安全绳的作用。绳索沿腿走脚径直延伸向“下”,坠落的反方向。
采集者从岩洞中蜷身走出,手拿镐子,另一手提着个黑色密封的桶,步态偏斜向桶侧。他解开安置在岩壁上的一条石英锁链,旋钮缠绕在桶所有的开口处,看向距离自己二十米的泽兰,朝自己下方指了指。
收到信号,泽兰俯下身,侧过头将耳贴在岩石上听声。某种东西摩擦碎岩与湿土产生的细啰音,阵阵钻入泽兰的耳道。他站起身,对采集者摆手,后者用食指与中指在手背上交互敲击着画圈,示意泽兰查看平面情况。
泽兰把石英镐嵌进平行身体水平面的岩缝中,空余的手牢牢反扣岩缝,随之一跃而起,整个人倒转过来。现在,他切实处于了相对正身位。
借助岛屿边缘的大风,泽兰毫不费力就攀上了边缘界位。他停留片刻,随即断定近处无未知生物游荡,于是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。代表死亡的黑烟正游走在矿石开采区,在湿土上留下的诸痕暗示它们的目的不纯。
悄无声息的,泽兰原路返回。他倒转身躯,站稳脚跟,朝采集者张牙舞爪比划着。采集者明白,这个动作特定于臭名昭著的虚空掠夺者,他摆手耸肩,询问解决办法。泽兰摸了摸面罩上对应下颌的位置,而后指着采集者,双掌合并,让其他人按兵不动。他拍了拍胸脯,示意独自应付。
泽兰拉长腰间的细绳索,使其余留出约莫五米的长度,绷直预留端一小节,在片状岩石刃口反复撵磨,直到豁口处剩下堪堪些许纤维束。
做好准备后,他再次灵巧地倒转身体,随风而起,轻功似的跃上岛屿平面。他往前迈步,确认距离,全力一喊,成功吸引所有虚空掠夺者。
它们的头颅如同缠发溺尸般,以超乎常人的角度转向寻徒,发出渗人的咔咔声。怪物尖嚎着冲向泽兰,他转身,降低重心,脚后跟抬起。土扬而风啸,眨眼一瞬,他已奔出数米之外。虽本质为人类,寻徒一族引以为傲的运动天赋,也足以令虚空恶兽望尘莫及。
攥紧细绳端,泽兰解开细绳索的固定扣,一并握在手中。最近处的怪物张开大手,利爪闪着光冲向泽兰。他瞬时侧身躲过,这一动作也使其与群兽的距离拉近。又一怪物从正后方扑袭,骇人的尖啸暴露了怪物的动机,泽兰快速跃起,怪物擦着他的趾尖扑空。它伸手朝前抓去,差点碰到脚踝,又被一股狠劲踢开。
接近岛的边缘,泽兰隐隐能察觉到吹起的风。他放慢脚步,转身,看着逐渐逼近的群兽,一步步后退。怪物们见此情景,减慢速度并靠拢起来,将人包围。它们那缠绕头颅的黑发开始滑动,渐渐露出之下灰白的面部,腐烂而皱缩。湿浊黏腻的椭圆发团从眼窝与口腔钻出,那空洞的眼窝中显露出利齿獠牙。
怪物同时朝泽兰冲去,面罩之下,他略略扬起眼眉,瞅准时机,迅速后撤。边缘强大的风将人骤然刮起,群兽同样凌空。差不多离开边缘风区,泽兰抛出细绳,预料之中,开始下落的怪物抓住了细绳截断部分。
一只,两只……它们蜂拥而上。
-嗒-
纤维束的支撑迎来了极限。漆黑猛兽咆哮着坠落,没入无尽虚空的死亡之手。泽兰在空中来回飞荡,他看见采集者和矿石桶正在提升。他双手抓着安全绳,膝盖内侧夹住绳,开始向上攀爬。
泽兰看见迷雾中愈加迫近的孤岛灰影,随即舒展双臂,扭转躯体后仰,在寂静灰朦的虚空画布上绘出一道标准的弧线。泽兰看着近在咫尺且不断接近的灰岩,肾上腺素飙升,直至岩石从清晰视野中渐没,为没有撞碎血肉之躯而感到庆幸。
半晌。泽兰抬头望去,黄土岛的影子于雾气中隐隐显现。然而,一种异样感在他的脑中闪过。自始至终,他都没有停止过飞荡,多年经验告诉他,其中定有蹊跷。
泽兰停下所有动作,专心感知。更加强烈的晃荡。他如此想着。猛地,他察觉安全绳正在迅疾回收,与其他人和原矿一致被紧急回收,不同寻常的。
待安全绳的扳扣抵在回收装置前端,泽兰翻滚着身体回到黄土岛的岩洞。震耳欲聋的掌声回荡在岩洞通道之中,伴随着愈演愈烈的欢呼,与猿猴般高兴的呜呜长嗷如风灌耳。
泽兰站起身,晕眩感渐渐褪去,步态稍许不稳。他手忙脚乱脱下防护服,里面仅着稀薄的棕黑色兽皮里衣和长裤。光亮的头顶裹着一层薄汗,很快在洞口的寒风下蒸发殆尽。几个身穿兽皮的人扶着泽兰,拥其徐徐前进。
通道两侧几乎站满寻徒,他们挥舞着手臂欢呼,甚者发出胜利的战吼。泽兰看着周围的族人,情绪被引入高潮。他露出憨厚的笑容,沉浸在此刻。
一袋烤肉被推入泽兰怀中,他下意识抱住。一把石英短刀被插在袋子上;一双皮革护手倚着刀被放在肉袋上;两把石英冰镐压在其上。
泽兰倍感惊喜,不过夹杂着些许疑惑。他歪着头,开口想说些什么,族人已然领着他走进了一未知装置中。电子女音机械地倒计时,装置咆哮着。泽兰透过蓝光望向族人,他们纷纷朝他挥手。他感到有一股力量在拉扯他的后背,视野陷入扭曲,人们的欢呼声逐渐扭曲缩小。
仍是云里雾里。世界关上了灯。
蛆虫啃食坏死的肌肉组织与脓血,暗红血肉在口器下发出湿润恶心的声音,蛆虫堆集在外侧小腿上,那是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。萝藦端着一片干硬的鱼皮,拿起一块薄石片将男人腿上的蛆虫全数刮下,放置在鱼皮上。
萝藦凑近坏死部位,仔细观察伤口的质地与颜色,嗅了嗅气味。“状况良好,无需担心。先静静躺着,一会儿会有专门的人来处理。”
房内另一头传来痛呼声,连续且高调。萝藦跑过去,看了眼方才被抬进来的人,目光落在那人畸形的小臂远端。她从皮质箱中拿出几块薄石板、柳条及兽皮,放在其的一侧。然后取出一个小瓶,开盖,将里面的液体倒在手心,轻轻涂抹在伤者异常突起的桡侧。
“续断,帮我固定住他的手腕,切勿出现位移或是松动。”她朝站在一旁的男人说道。
男人固定伤者的手臂前端,萝藦双手钳制住小臂近心端,微微俯低上半身,向后牵拉小臂。窒息的哀嚎声从身下人口中冲出,尽管做了事先麻痹,骨膜下神经传导的疼痛仍令其头晕目眩。萝藦将后拉的小臂以几乎不可明辨的动作摆动着,仔细听,便可闻见微乎其微的骨擦音,直到声音几乎消失。
“扶着这边。”萝藦对续断说。
续断照做。萝藦把四片兽皮卷成小块,压在原先畸形位置的四周,将石板置于小臂四周。续断空出一只手环压石板,辅助萝藦进行最后的扎带环节。
伤者的呼吸逐渐趋于平静。萝藦直起身,环视屋内其他伤员,确认一切正常,且其他族人守在屋中,便同续断出了屋。黑水岛地下城的繁华集市与伤员救治所内的情况可谓是天渊之别。二人并排穿行于琳琅满目的店铺间。
“你说,”萝藦一阵叹息,“为何今天寻徒的伤者较以往异常增多?难道是遭遇了虚空掠夺者?”
男人揉捏着手腕,表情竟有些出奇的淡漠。“听说黄土岛岛体出了些不愉快的情况,不少岛外作业人员因此受到影响。跌扑,撞击,甚至坠落。”
“什么情况?游离碎石擦碰,或者是呃,”她的神情转而复杂难测,“二十年前那场天灾?”
“那些伤员一无所知,在他们被传送到这之前。”他摇摇头。
萝藦凝视前方,右手拇指反复摩挲着左手大鱼际,那块皮肤已然充血泛红。
续断瞧见她的动作。“唔,我猜,那次天灾在某种方面与你存在特殊联系,所以自那之后,一旦闻知巴别诸分岛发生异常事件,便急切想要知道是否关联天灾,对吗?”
“差不多,续断。不过你我当年仍是孩童。你听说过‘通天塔缔造计划’吗?”她问。
“不。”他将好奇完全摆出。
“一项历史性的工程计划,由联合会与歌者共同策划并投入实际。最初,那只是单纯的在中心孤岛建造通天塔,几乎所有氏族的人,也就是我们的先祖都参与到项目中。各族语言不通,在智慧的歌者一族的带领下,他们完成了足以震撼中层人类的壮举。当时的通天塔直冲云霄,所有巴别人得以通过其抵达上层。”萝藦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。
续断睁大双眼。“什-什么?通天塔真的能通往上层?”
她耸耸肩。“不然?二十年前你能够在天灾中活下来,所依之物便是通天塔,长辈背着我们前往上层避难。难道什么都不记得了吗?”
他托着下颌,摇了摇头。“也许是恐惧尘封记忆。不,我确认难以回忆。”他再次看向对方。“通天塔究竟发生了何事?为何破碎?”
萝藦叹了口气。“虚空又何必容忍这般反现实的存在,通天塔本就是人们骄傲自大的产物。她最终被摧毁,化作飘零废墟。如此跨世纪的杰作,仅在弹指间灰飞烟灭,人们不再相信‘通天塔缔造计划’。可每再度遭遇天灾,人们仍然将希望寄托于曾经的奇迹。”她再次恢复笑容。“于是,如今的‘通天塔缔造计划’诞生了。”
他们到达了萝藦的住所,但仍站立在门前继续话题。
“每个氏族需要选出一名‘缔造者’前往通天塔旧址。虽不知是何等尖端科技,能够一日间重现过去的奇迹。‘缔造者’使用那些超常技术重铸通天塔。不过我也曾听闻过程之不易。”她深呼吸,吐出长长浊气。“我的母亲,女贞子,即当年的‘缔造者’之一。在我小的时候,母亲同我讲述姥姥的故事,她也曾是名‘缔造者’。世代传承,已然成为了我们家族的使命。”
男人有些手足无措。“你-你心中充满了恐惧?”
“截然相反,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。”她的笑容极为动人。“这是荣耀,家族的荣耀,我绝不能令家族蒙羞,我也想成为像母亲那样的英雄。尽管我再也没见过她……”
萝藦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。男人正想安慰她,便被打断。
“母亲被引荐至赤火岛,最后定居于那处。丰厚的薪资每年会寄回家中,今年仍不例外。我想成为‘缔造者’,以再次见到母亲。”她眼中重新闪烁光芒。
续断移开目光向一侧。“如果我能忆起儿时见证的通天塔的辉煌再起,无法想象我将多么欣喜若狂。可是我还是无法理解,若是惊叹之象,为什么会尘封记忆?你——”
话音未落,陌生的语言交谈声传来。一群与育人氏族打扮有异的人经过集市。萝藦认出来了,那些服饰属于生族。
萝藦慢步靠近人群,打量了一番。“旅游团,或是难民。根据他们的神情判断,答案显而易见,是后者。”
人群中一名女孩向萝藦看了过来,几秒后,她面露震惊之情,横穿人群跑到萝藦身旁,拉起她的衣袖。
“女贞子?”女孩用蹩脚的育人语言说出了个名字,眼神好似抓住救命稻草。
未等萝藦出言,一个女人拖住女孩的手将其拉回队伍,用生族的语言说了些什么。萝藦无法辨识女人的语意,目视着人群离开。
推断在萝藦内心逐渐明晰,联想与逻辑在脑中构建大厦。
“缔造计划,”她抓着续断的肩膀,音调升高。“歌者重启了缔造计划,一定是的!”
正当此时,他们听到了某个男性声音的称名呼唤,夹带着一串急促的喘息声。他们同时看向声源。男人浑身湿透,发尖不停有水滴落,他手中攥着小片羊皮,皱皱巴巴的。
男人把羊皮塞到萝藦手中。“歌者……征-征召……萝藦女士。”他调整呼吸。“我将飞行装置放在了海岸线,如有需要。”
“万分感谢。”萝藦点了点头。
“我掩护你到海岸。”续断说。
“不,续断,”萝藦转向他。“请留下来,替我照顾好我的女儿,待她父亲回家,将一切告之。”
得到肯定答复,萝藦对其表示感激,随后向地下城与地面的门径方向奔跑而去。
— - —
海水在风吹中荡漾的声音愈加接近,昏暗烟蓝的光照着萝藦的脸庞,她望见了头顶那浮跃于空的海。黑水岛的平面几乎被水占据,在历史的某个节点,永远与地面保持着一章之遥。虽说不如上层蓝洋那般宏伟,但在育人心中已是浩瀚。
萝藦凝视面前近在咫尺的海底面,深吸一口气,扎进水中。她学着鱼类的游动弧线与姿势,自下而上穿过水流,直至抵达海面。她换气,然后下潜,穿过游鱼群。
一条人类大小的鱼同萝藦潜游,它的身体表面光滑,呈蓝宝石般的亮蓝色,背鳍长而秀丽。它发出了类似鲸鱼沉闷的鸣音,貌似在打招呼。萝藦喉间发出不同音调的,奇异的咕噜声,那鱼再次发出鸣音,短促且悠扬。
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,萝藦游到鱼的上方,双手贴在背鳍两侧。那鱼开始加快游速,身侧缓缓浮现亮白点,光芒四射。随后,鱼带着萝藦跃出海面,在空中划出了道靓丽长弧。借此时刻,萝藦快速换气,直到落回水中。
沉闷鸣音从四方响起,越来越多的亮蓝大鱼一齐跃出海面,携带的海水因岛与水坠落的异速而向上离开,一场“倒悬之雨”的奇观在此舞动。
即将抵达海岸,萝藦松开背鳍,大鱼长鸣告别,转身向深海游去。萝藦感受到足底已触干地,向前步步走去。她拿起飞行装置,装备在身,奔向白雾连绵的岛缘。
微茫灰雾间,萝藦飞跃虚空,风啸而过。她回首目辞乡岛,却隐隐瞧见岛面海水正波涛汹涌。
过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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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道身影立于幽暗的大厅中,微光自高处半圆形镂空射入,照在身影前方翡翠色的地砖。另一个身影从大厅一端走进,硬质鞋跟踩着地砖,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宁静之中。依身形可判断来者是名女性,她的全身包括头面部被嫣红布料滴水不漏地包裹。她双手持平,掌心捧着一条红绸带与一根未知材质细线。
女人停在光线里,同样是阴影中人的跟前。她捏住红绸带,贴上身影的眼部位置,在后方系结。
“茯神,歌者之子,”女人冷静严肃的声音在大厅回响。“议会的新儿,将向主宣誓他的忠诚。不欺,不惑,不愚,不弃。”
茯神完全失去视野,他感觉到空气中似乎有令人不安的存在在搅动,那不可名状之物正在徐徐靠近。他听到男女混合的吟唱声萦绕。他感到有双手触碰了颈项,冰冷压上搏动的颈动脉。
撕裂感在皮肤上炸裂开,灼烧感如熔岩深入肌层与骨髓,他甚至怀疑自己被斩下头颅。他张口呐喊,却无声。他无法呼吸。
“议员大人,您将永远忠诚。”熟悉的女声再次响起。“作为您的隐侍,我永远追随您,遵照您的指示。”
茯神嘴里钻出窒息的吸气声,他重新开始呼吸。此时他才注意到视野早已恢复,大厅仅剩自己一人。他摸上颈项,暗红色血泥带着湿润黏稠的质感沾染指节。环颈的切割样出血口依旧隐隐灼痛。茯神发出一阵叹息,然后走出大厅。
走廊上,女性隐侍走在前,她低垂头颅,两手交叉在脐周。一名外貌四十岁左右的男性走在后,他的黑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,身披整洁的白色长袍,内里是暗红色的法衣。
行至一扇门前,隐侍伸手拉开两侧门,然后后退到走廊边缘。从始至终,她未抬起过头。
室内沉寂无声,中央是一张长方形长桌,两侧对称坐着七名服饰一致的坐客,以七人为中心的桌面有一块圆形凹陷,长桌另一头隐没在阴影之下。靠近阴影的一个座位空无一人,茯神走向空置位随后落座。
“亲爱的,你的血污,”一个略微甜美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。“最好用黄金环掩盖,长老们可不喜欢看到我们中任何一员流血。”
山栀前倾身体靠近长桌,将一个金色的金属片状环递给茯神,后者稍稍皱眉,接过黄金环,将它绕过颈项,在颈椎棘突处闭合。他全程直视山栀的眼睛,她从那眼神中读出了不满。
她被盯得有些发怵。“很抱歉,但这是规矩。”
“好了,”光明砂直起腰说道。“观测数据及未来演算结果诸位已经看过了。是的,与上次别无二致,灾难性的。”
山栀的手指在桌面画圈。“作为体积最小的岛,白金岛是坠落最快的,也将会首当其冲,进入下层领域。”她停下动作。“五个中层标准日后开始,血竭先生给出的推算结论如此,没错吧?”
“正确。”血竭说道。“青木岛、黄土岛紧随其后,间差最大不会超过二十个时间刻。至于黑水岛、赤火岛,没有直观明确的数据支撑,演算结果不具参考价值。”
“果真如此,”一个柔弱的声音缓缓飘过。“吸收其他氏族的人或许比缔造计划更为保险。”
光明砂摇摇头。“歌者和育人尚未做好接纳其他氏族移民的准备。历遍各时代启动缔造计划的历程也皆势如破竹。”
“倘若失败呢?”茯神问道。“是否存在先例为可能的结局答疑解惑?”
“自联合会接手,缔造计划从无失败。”光明砂的语气斩钉截铁。“你亦是联合会的成员,茯神,应该对此十分了解。”
茯神回以沉默,他抬手摸了下黄金环,其下伤痕的灼烧感正在加剧。
“相仿二十年前,”光明砂抬高音调说道。“征召所有氏族的勇士,让缔造计划重现光明。这非常简单,对其他氏族的缔造者而言。我们只需要为他们选出一位合格的领导者,总揽全局。”
“怎-怎么选?”那柔弱的声音嗫嚅着。
“别紧张,议会挑选缔造者领袖向来公平,长老们知晓命运之神的提点。”光明砂侧头看向阴影,恭敬地微微颔首。“请做出选择。”
语罢,众人才注意到阴影里的三个极不明显的轮廓。中间的身影闪动,随即一枯槁的手出现在光线中,食指指腹点落在中央凹陷圆心处。待手移开,一滴黑色液体于圆心位置出现,它不停地震颤,随后向某个方向流去。液滴最终止在茯神的方位。
山栀轻轻微笑着。“真是伯乐识马,我一直很认可你的业务能力,茯神先生。”
“祂做出了决断。”光明砂看向茯神。“这次,由你为缔造者,茯神,第二十四位缔造者领袖。”
他拍了下手,随之一名隐侍从暗处走出,向他递上一枚暗金色牌匾。光明砂接过牌匾,念诵起一长串咒语。语毕,牌匾上的文字闪烁焰色光芒,光粒子于空中快速聚集,呈现出立体动态画面。
“这枚牌匾即联合会的技术,缔造计划的关键。”光明砂说道。“它记录了从古至今所有缔造者的历程,尽管每个口袋空间大相径庭,仍可作为经验累积的最佳途径。你会知道如何行事的,茯神。”
茯神点头回应。他的目光时刻专注于粒子画面,神情逐渐严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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神殿内,茯神俯跪在地,而他面前高高立着一尊神像。
“我全能伟大的主,请告诉我,巴别命运何如?”
他睁开眼,看到城市化作枯萎尘土。银白尖塔冲破尘土高然耸立,尔后融化倾泻而下,吞没尘土。它们从荒野中飞旋雨落,咆哮着凝结成银色的参天大树,如雕刻般,外层似锡箔纸脱落,赫然显露内里的绿叶棕木。最终,树尖燃起火花,重新照明黑暗。
茯神出了神殿。他再次摩挲颈部的环,少许鲜血从边缘流出。
现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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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黛走在街道上,目力所能及皆是一片赤红,歌者服饰、街道装潢、俨然尖顶高楼,无一不被各种红的色彩点缀遍染。她低头看了眼腕纹缘下的生族缔造者标志——一颗蔓络藤条的四角星,被倒三角符勾起。她陷入茫然。她的脑海被焦虑与困惑填满,以至于没有看清前方将要撞上的背影。
只差分毫。青黛缓过神,几乎就要接触到某人的脊背,她连忙后退。面前人体型高壮,肤色略黑,光滑无暇的颅顶告诉她,他不是歌者人。
似乎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,男人转身面向青黛。他的眼睛在打量这名年轻女人,随后,他像是发现了什么,咧开嘴角笑着,笑容可谓天真无暇。他交叠双臂于胸前,击打三下。
你也是寻徒?
青黛愕然,瞪大双眼警惕地盯着光头男人。她无法看懂男人的肢体语言。注意到那人腰间别着石英短刀,她无意识地向后挪动,喉结上下滚动。她想发出声音,却感觉有未知肿块堵在喉咙。
见女人无肢体反应,泽兰高举双臂上下挥舞。此时,青黛捕捉到了对方臂腕的图案,仰仗绝佳的动态视力,那是个飞越星河的流星,绚丽的星尾穿过倒三角符。
“等会,”她指向泽兰的手,然后亮出自己的标志。“缔造者,你是另一位缔造者?”
泽兰不知青黛语意,不过似乎通过动作猜出大致。他倾身靠近,仔细观察起青黛的腕部图案,又瞅了眼自己的。他点头。
青黛继续指标志,比划方形结构,右手模仿着小人走路。“你知道缔造者应该去往什么地方吗?”
泽兰的眼球在窝里打转,拍了下胸脯,握拳前伸,然后迈步走。青黛愣神片刻,反应对方的意思后便跟上。
— - —
“议员大人将在十分钟内与您会面,请稍作等候。”
红衣隐侍沏了茶,为萝藦端递莹白色茶杯。萝藦接过并道谢,而隐侍低垂的头更加前屈,几乎埋进胸里。
“客者不必向隐侍表达谢意。”一个平静沉闷的声音响起。“育人氏族的缔造者萝藦女士,”声音走近,站在她的身侧。“歌者长老会议员茯神,幸会。”
萝藦站起身,向男人伸出手。“很高兴能与您正式见面,议员先生。您的育人语言相当标准。”
茯神没有回握,仅点头以应。“身为此次缔造计划的领导者,自然必要掌握所有氏族的语言体系。”
萝藦稍显震惊。“没想到您同样是缔造者。恕我冒犯,在我的认知里,歌者一族的缔造者通常选自亲卫。”
茯神摆摆手。“听从神的指示。再者,不必如此恭敬,身为缔造者,你我本就平等。放轻松。”他抬首长舒一口气。“过于正式的对话很累,不是吗?”
“老实说,没错。”萝藦有些许尴尬。“关于缔造计划,我们需要做什么准备?”
“当前只要依照我的指示进行即可。其他事项届时我会尽量简练阐述。”他说。
隐侍走入大厅。“议员大人,生族、战士、寻徒的缔造者已到位主殿。”
茯神点头,嘱咐隐侍引路。
— - —
红色流光之下,两名侍卫矗立大门前,他们高大,全身裹缠着红色金属铠甲,手持长矛交叉挡在门前。与之截然不同的淡红甲胄正被拦下。
白芷的声音明显恼火。“白芷,战士缔造者,入殿,通过。”
铠甲侍卫无动于衷。
“歌者,征-召。”白芷缓慢地逐个吐出歌者语言的音符。“我-是-缔造者,让-我-通-过。”
“标志。”侍卫发出厚重的低音。
“哇啊!”
一声少女般的惊呼跳进白芷的头盔,她迅速回身看去,马尾年轻女性正躲在一个高壮男人身后,眼神闪过一丝不安。她觉察到了年轻人那短暂的眼神,便取下头盔。
青黛眼中映出白芷的面容,缺少紫外线接触令她的皮肤略微苍白,短而直的浅金色头发搭垂在耳根后,一双湖绿眼瞳为姣好的面容点缀。
青黛呢喃一语。“啊,原来是个人。”
青黛跨步走至前,举起前臂,向侍卫展示标志。交叉的长矛被立在两侧,她推门而入。泽兰以同样的姿势进了神殿。白芷怔住片刻,随后卸下右臂护甲,显露出内里的纹样图案,一把极具攻击意味的利剑,由小型倒三角符环上尖端。侍卫不再阻拦,目视白芷从他们身侧走过。
主殿内,一众被红布裹缠的身躯整齐列队四方,皆低垂头颅。
“这看上去可有够渗人的。”青黛嘟囔着,汗毛不自然地竖起。“你说,”她肘了下泽兰。“他们会不会听到我在说什么?不,等等,我猜他们听不懂我的语言。”
泽兰歪着脑袋,脸上的疑惑显而易见。
青黛抹脸。“不好意思,忘了你也听不懂。”
一名隐侍向前迈出一步。
“我能够使用生族语言与您交流,缔造者女士。有何需要效劳?”她以流利的生族语言说道。
“不-不用,我们只想知道现在该做什么。”青黛说道。
“缔造领导者将指引各位。”隐侍回应。
一名隐侍迈出一步。他双臂外展,掌心相对而后收回,十指变换着摆出动作,最后叩胸三下。
我可与寻徒交流,缔造者先生。请提出请求。
泽兰摇头,两手掌相交紧握以示感激。
一名隐侍迈出一步。
“缔造者,恭迎。需求,可供。隐侍,必从。”他的声音如同战士凛冽。
白芷右手叩击胸甲。“剑。”
“静候。”
半晌,一个红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主殿,他手捧一枚暗金色的无字牌匾,古老的语言自其口中爬出。
赤火岛外的流红随之跳跃舞动。洪亮钟声响彻虚空一隅。
— - —
上帝低语着催促它缓缓蔓上赤火岛的边缘,飓风在明暗相间的熔岩面前不值一提。焰色浓浆裹挟碎石与尘土,混沌鸣奏愈发强烈,熔岩化成五指,如同地狱使者自深渊而出。熔岩咆哮着张开血盆大口,蠕动滚烫身躯维持楼层般高的人形。
熔岩巨人周围高热的温度令四人下意识远离。茯神站在它面前,仰首,平举双臂,以命令的口吻念诵古歌者语。
“第六日圣象,遵从歌者神族后裔的号令,助余等众人抵通天塔遗墟,不可怠慢。”
巨人的手翻折过来,苍黑岩层蔓延整个掌面,岩浆倾泻而下,回归巨物身躯。它捧起五位缔造者,对虚空一端嗥叫着奔起凌空。虚空烟尘在烈火之中被吞噬殆尽。
风搅起棕黄细土,层层厚重的沙土被掀起,袒露出在那之下隆起的一抹黑。黑色的脊背弯曲起来,震颤着抖下沙土。
青黛剧烈地咳嗽,睫毛上的细土不断落入眼中,不适感驱使她疯狂瞬目。她透过朦胧水雾看见,橙红天空笼罩的沙海泛起波纹,远处焦黄沙丘间,一粒黑点在扭曲的光晕中移动。
“这是哪?”她晃动脑袋,一种莫名诡异的感觉在拉扯她。
黑点化为黑影。她看见了,那黑影后方漫天的棕黄飞沙,而黑影的移动速度更快,轮廓渐显。她再次感觉到大脑被拉扯。人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倒青黛,未等她反应,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,另一只手在其唇上比出“安静”的手势。
沙层下传来嗡鸣声,青黛能够明显感受到身下的沙土正在凹陷流动,沙土呈粗条状隆起蠕动,貌似有某种未知生物隐藏于之下。她惊恐地瞪着沙地,只见那隆起如毒蛇蜿蜒潜行,在两人周围圈地而动。约莫两分钟后,沙层重归平坦,毛骨悚然的嘶嘶声随之消失。
人影站起身,伸手扶起年轻女人。
青黛的眼珠快速转动。“泽兰?你……我……我们怎么会在……这看上去像是另一个世界。”
泽兰没有理会青黛,他俯下身,耳廓贴上焦土。他再次起身,阔步前迈,而脚尖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地面。他转头看青黛,撇了撇下巴,示意跟进。青黛深吸一口气,模仿着动作。
两名人类在沙土滩上徐徐跋涉,脚尖划开沙土,如同蚂蚁啮咬出一道路径。青黛望向地平线,天空较先前更为火红。
几小时后,沙海中出现黑影。青黛眯起眼远眺那些黑影,直至稍稍辨清其中一个人影。她再次感受到诡异的拉扯,强烈,连续的。
白芷拍击着已取下身的胸甲,沙砾碎石籁籁地尽数抖落。萝藦环臂捧住白芷盔甲的零件,透过盔甲缝隙盯着盘坐在地的茯神。
“我们不应该先去寻找青黛和泽兰吗,茯神?”萝藦问。
茯神仍然闭目。“那名寻徒终会寻到我们。”
“怎能断定?”
“寻徒能找到任何他们之所想,无论身处何处,他们堪比空间雷达,萝藦女士,联合会的空间雷达。”茯神缓缓睁眼,语气静如水面。“寻徒带着生族女孩找到我们了。”
萝藦探出半个脑袋,这才瞧见站在歌者面前的男女。泽兰用脚挖起沙土,毫无规律地踏步。青黛正直勾勾盯着茯神腿上的牌匾,牌匾上是沙尘飞旋的纹路。
一束光在青黛脑中炸开。“口袋空间,”她瞪大双眼指着牌匾。“我们在这东西的口袋里,时间之外。是它让我失忆的,它可以掩盖我们脑子的信息!”
茯神微微抬头,切换至生族语言。“正确。你回想起了不少,恭喜。”他站起身。“联合会称之为‘逆模因’,不过牌匾达到的效果很弱。”
“我们要给它找什么?”青黛问。
茯神指着牌匾的花纹。“沙尘暴会给出答案。”
青黛露出无奈的笑容。“没想到它能直接建成通天塔。但是,联合会有这样的技术,为什么不直接搭建通天塔然后施展‘魔法防御’,而是让人进入‘魔法牌匾’的口袋为它寻找存在于想象中的事物?”
“你想知晓事实吗?”
青黛小跳。“当然。”
“目前联合会的科技无法持续支持这种反人类的建筑,或许联合会的前身组织SCP基金会能够满足。传闻某些信息存在暗示,牌匾由那旧世组织缔造,而联合会仍未将这方面的技术研究透彻。”他停顿了会。“传言即传言,真相无人知晓。”
青黛目瞪口呆。“牌匾不是联合会造的?”
“是联合会。”茯神狠狠瞪了她一眼。“SCP基金会的一切早已销声匿迹。”
一串低沉连续的呼声吸引了四人的注意力,此时的泽兰正趴伏着,四肢前端完全没入棕沙,身体边缘的沙砾随其发声跳跃,颇具节奏感。
“频率共振。”茯神眉头紧锁。
茯神以相同的姿势趴伏在地,他看向泽兰的脸,在那上面看到了惊恐,冷汗浮现在黝黑的额头。两人几乎是同时弹起,泽兰率先朝某个方向奔跑。
“跑!”茯神大喊,随后跟着泽兰跑去。
尽管无法辨识歌者语言,三人仍猜到了事态危急,一刻没停留地狂奔起来。天空逐渐暗沉,褪下火红外裳,沙浪翻涌滚石,茯神身上的长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。低吼声从远处传来,那是人类发音器官无法发出的频率。
众人开始奔向上坡,茯神注意到泽兰减缓了脚步,最终停在坡顶。狂风咆哮,他的声音几乎淹没于其中。
“泽兰!”茯神吼道。“指示!”
泽兰比划着,从腰带取下两把冰镐,扔向萝藦与青黛,两人接住冰镐。萝藦向身后远远看去,她看到沙丘上巨蟒般蜿蜒的身躯,隆起的沙海之大如同银河战舰,那未知的庞然巨物在迫近斜坡时钻入深沙。
“看到泽兰的动作就跳!”茯神用育人语对萝藦喊道。
萝藦拖住青黛的胳膊。“收到!”
风停下来了,一瞬间,萝藦甚至听见了自己的耳鸣声。脚下的沙坡骤然崩裂,震耳欲聋的叫声如同死灵士兵,手持刀剑自黑暗的深洞内部冲锋而出。五人在漫天沙砾中腾空,这一刻,他们看见了那庞然巨物的身姿,看见它张开血肉之渊吞噬小巧的沙坡。
墨绿色的巨型藤条虬结盘缠,那是它的身躯,苍白的动物尸骨被压夹在藤间缝隙。它高高昂起头部,好似大王花,螺旋层叠的利齿在“花瓣”中绽放,势必撕破天空。
泽兰双手紧握短刀刀柄,屈膝跨步站立于躯体上,刀身完全没入巨物血肉,灰绿的黏稠带着腐烂气味撒在他的脸上。白芷的长剑没入巨物,她牢牢抓着剑柄与一端剑刃,石英战靴为绿色血肉烙上深痕。萝藦与青黛将冰镐嵌入间隙,令人窒息的冲击力几乎要甩飞二人,青黛的小臂爆出肌腱线条。
萝藦抬起头,她看见茯神手中跃动火花,烈焰灼烧巨物的血肉,墨绿纤维混合着汁水融化淌下。他带着黏腻的滋滋声深入那方藤蔓,而他们的伤害对巨物而言也只是了胜于无。
巨物悄然隐去咆哮声,它的身躯在横渡银河。众人惊觉冲击力的大幅减小,星风轻擦耳畔。晦暗星河静静流淌着,微不足道的涟漪荡漾于浩瀚无垠之中。
片刻宁静,只此一刻。
“多么美丽,”萝藦抬首望天,隐隐微光映入眼中。“虚空何处能有这般景象?”
“银河,”茯神的声音归于平静。“她是‘银河’。她不属于虚空恶地,那是宛若童话故事的存在,独属旧世界的美丽。”
萝藦目不转睛地看着星河,奇异地生出一丝敬畏与安宁,她听到了宇宙间的呼吸,风与气流共鸣。彼时,她惊讶于自己失去了对身下巨物的恐惧。
沙砾吹进泽兰的眼睛,他似乎是发现了什么,随即压低身体。更多的沙尘迎面袭来,狂风取代轻柔星风,如刀割皮肤。
茯神撩起长袍捂着口鼻喃喃。“沙尘暴……”
青黛睁不开眼,声音几乎是嘶吼的。“这是不是沙尘暴!”
“是的,可我们正在逆行。”茯神回应。
下一刻,巨物摆动头部,怒吼着俯冲,刺穿浓厚的沙幕,如同天机动能武器发射投下。泽兰和茯神完全伏趴着,惶恐被风吹至高空。冰镐手柄从萝藦掌中脱落,锐利的残边在她掌心留下鲜红裂纹。
“萝藦!”青黛声嘶力竭。口腔黏膜和舌沾满沙尘。
萝藦沿边向上翻滚,缺氧,旋转,晕眩。她胡乱挥舞双手,试图抓住凸出的骸骨。她抓住了,冰冷的触感从手心传来,刺激她睁开双眼。白芷抓住了她。这名女战士压着长剑更加深入藤蔓,低吼声从头盔下钻出。
地面化作深坑,巨物撕开沙丘直抵地狱。泽兰松开手凌空跃起,其余四人迅速拔出固定工具朝四周跳开。沙砾不断向中心汇聚,他们顶着流沙竭尽全力向上爬行,直至巨物的尾端关上地狱之门。
— - —
“这里的沙土很干净,”萝藦举起缠着布带的手,微笑着看向青黛。“感染概率低,并无大碍。”
“抱歉,我听不懂。”青黛的眉头肉眼可见的舒缓开。“但萝藦姐看起来很乐观,我相信应该没事。”
萝藦转头看向白芷,嘴里挤出别扭的战士语。“感激,白芷。”
白芷叩胸。“白芷,荣幸。”
“沙丘之王带来沙尘暴,没错吧?”茯神用寻徒语对泽兰说道。
泽兰点头。他继续比划着。
茯神扶额。“请简化,我掌握的寻徒肢体语言甚少。”
泽兰尴尬地笑了笑,拍胸,两指轻点手臂,然后抬头张嘴,手臂向前做波浪形。
我有办法引出它,你们往沙尘暴的方向跑。
“你又将如何应付?”
泽兰交叉双臂于胸前,摇头。然后原地跳起。
不用担心,我自有办法。
茯神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诧,萝藦恰好捕捉到了这个情绪,她走到茯神身旁询问。
“两位谈了什么?”
茯神叹气。“泽兰先生想引开沙丘之王,同时制造沙尘暴,我们只需要跟着沙尘暴奔跑。沙尘暴为我们指引出路,为牌匾寻得所欲。”
萝藦不可思议地看向泽兰。“不,请等一下,你怎么办?”
“各司其职,萝藦女士。”茯神的语气平静得可怕。
泽兰规律地用力踩踏沙地,然后蹲下触地,感受细沙之下的震动。五分钟后,他起身,转头看萝藦,温和地微笑着。他的声音中沉而嘶哑。
“寻徒永远不会让朋友失望。”
话音刚落,飞沙扬起,泽兰奔逸绝尘,已然奔走于茫茫沙海。可怖的低吼声再度降临,众人望着泽兰,沙土上其“啮啃”出的痕迹很快被隆起覆盖。寻徒很快,沙丘之王却势如闪电。沙土开始凝聚,那深渊巨口再次成为混沌世界的毁灭者,吞噬所及之处万物。
天际尽头,黄沙如海啸般翻涌,狂风裹挟着沙粒,发出呜呜的怒吼。周围的空气骤然浑浊,一股呛人的土腥味扑面而来。
沙尘暴来了。
茯神感受到地面正在剧烈颤动,频率之相像同沙丘之王。一种不祥的预感冲上心头。
其他沙丘巨物来了。
“向沙尘暴的方向跑!快!”茯神对萝藦喊道。
“跑!”萝藦用战士语朝白芷吼道。拽起青黛奔跑。
数条隆起在四人后方形成,呼啸的沙尘掩盖住了隆起巨物的踪迹。茯神转头仔细盯着那些隆起,在一个时间节点,他全力一喊。
“抓住!”
顷刻间,三条庞然巨物破土而出,在黄沙迷蒙间吞噬出一条明镜之道。四人死死抓住较为细小的藤条,随巨物直冲云霄。
“快看,”萝藦说道。“沙尘暴在朝天空卷起。”
“是的,主神保佑,”茯神有些震撼。“并非沙尘暴跟随它们,而是它们在随卷天狂沙冲锋。并非沙丘之王带来沙尘暴,它在追随沙尘暴。”
风沙逐渐消散,浓厚白云于众人身旁飘过,截然不同的潮湿的空气充斥鼻腔。
茯神发出大笑。“寻徒,是那名寻徒造就了沙之舞。”
“协助,攀上,白芷?”茯神屈腿坐在一个狭小的岩壁断截面上,他的瞳孔下移,正着头看位置稍下的白芷,语气平淡,动作却衬其居高临下。
“拒绝。求助,懦弱。”白芷回以锐利的眼神,话语谈吐中仍流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的喘息。岩缝间生出的粗壮枝干从她的腋下穿过,她右手紧握剑柄,双臂环抱枝干悬挂着。头盔在下坠时损坏脱落,湿黏的金色发丝遮盖了半边脸颊。
萝藦的左脚踩在右脚背上,双手死死抓着头顶的枝桠,整个侧躯如胶似漆,贴着岩壁。她低头凝视浓厚迷蒙的白云,看不尽另一端未知的恐惧,情不自禁打颤。
她看了眼白芷,又转头向茯神。“倘若青黛未能及时回来,或者是,呃,发生意外,我们是否有二号对策?也许是我过于悲观,但目前白芷的情况不容乐观,她随时会脱力坠落。”
茯神别过头白了一眼。“第一,二号对策简而言之是放手一搏,如果你的意识形态高过寿命,可以尝试。第二,如果我们的战士女士能够暂时摈弃她那顽固愚昧的守则,可供预留的时间必然翻倍。”
下一秒,一只手穿过茫茫云雾扣进岩缝,数条藤蔓绕过青黛的肩膀和侧腰圈缠于身。她攀爬到三人连成图形的中心位置,分别递出藤条给萝藦与茯神,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白芷挂着的粗枝干,将藤蔓缠绕旋扭在白芷的上半身,系上死结。
“茯神,”青黛望着茯神。“翻译下我的话,谢了。”
茯神点头。
“我发现了个天然洞穴,就在脚下大概五六十米这样。”她显露出愉悦的神色。“我们可以暂时在那歇息,再商量后续的计划。你们把那些藤蔓当作安全绳吧,等我抵达洞穴,我再向大家发送信号,然后你们直线下行便可,会看到洞穴的。如果出现意外情况,藤蔓至少能保住你们的命,嗯。”
“干得漂亮,青黛女士。”茯神回道。随后以战士语、育人语向两人一一复述。
所幸,前往洞穴的路程有惊无险。没有人坠落,没有人受伤,唯一的,仅给不擅长高空行动的萝藦留下了不小的阴影。
天色已然阴沉,黑暗席卷空冷潮湿的洞穴。白芷收回藤条,用长剑将其中一条逐节斩断。萝藦左手拿白芷的石英护指,右手持着一片花岗岩,靠近一根木棍快速摩擦着。
青黛撇了眼茯神臂弯中的牌匾,现在,在那上面的是一朵不明品种的盛开的花。
她眯起眼睛,右手摩挲着下巴。“接下来这家伙是要我们找花吗?”她嗤笑一声,两手很是随意地甩开。“哈!果真如此,我敢说,直到饿死我们也找不着那种花。这个空间的气味与湿度属于丛林,而在这,找一株特定的植物可谓是天方夜谭。”她垂下手臂,直挺挺坐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。“嘶——而且现在我们连颗树的影子都没见着,越是往下攀行,空气湿度与含氧量越低,我甚至开始怀疑丛林是不是在我们的头顶。”
“稍安勿躁,”茯神平静地说着。“坚信自己必然成功,答案自会披露,若未开始便立刻自我否定或质疑,何成大事。”
“谢谢,智多星先生。”青黛摇晃着脑袋。“仔细一想,之前的沙尘暴是泽兰带来的,或许我们中的某人是触发此次线索的扳机。”她突然张开手掌。“你说,情景会不会是,所有的花苞只为一人绽放,而我们所寻之花则是对其爱搭不理。”
茯神看向忙着生火的二人,声音毫无起伏。“有趣的设想。不过它会将谜底放在水面之上的概率非常低。”
青黛起身走到萝藦身旁,坐下,歪起头看她。“这里湿度可不小,用那种方式生火相当于拿一张纸重建通天塔。你们知道我的意思。”
萝藦放下石片和护指,瘫坐下来。“无所不能的议员大人,可否请您再为我们表演一次惊人的‘火焰魔术’?”她抟起手指,比划绽放的动作。“虽说确实不可思议,但我实实在在的看到了。”
茯神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,他走过来,盘腿而坐,伸手触碰藤条堆。随着空气被点燃的声音,橙红色火焰瞬间照亮整个洞穴。空气潮湿恰如其分的压制了原本猛烈的火。
青黛往后挪了挪身体,带着些敬畏。“魔法!你是巫师吗?”
茯神搓捻起手指。“可以这么说。不过现在他们更习惯以‘奇术’命名,更为科学,剔除会被定义为‘迷昧的学说’的可能。”
萝藦盯着火焰出了神。“你是如何做到的?诸如凭空点火,高温之类。”
“天赋,能够直观影响现实的一种能力。在我加入联合会前,议员们视其为神佑,认为此即神族后裔的标志。于联合会而言,其被定义本质促动,而我被归类为‘奇术师’。如今我能走到这一步,这项天赋功不可没。”
“你会感到困扰或者,疼痛吗?”萝藦问。“而且,很冒犯的说,我一直在关注你项上的金属环带,那是什么?也与能力相关吗?”
茯神摇头,未作任何回答。
萝藦低头,略带歉意。“很抱歉,是我多言了。”
之后,白芷杵着剑,斜靠墙入眠。萝藦侧躺在火堆附近浅眠,窸窸窣窣的声音打碎了她的梦幕,她皱眉,眼睛眯起一条缝,透过火光,她看见两个人影。她眨了下眼,看见茯神在同青黛谈论着。她不懂生族语言,阖眼继续梦乡。
— - —
三根藤条连捆成一根,一端缠绕洞口旁的岩石,一端系在萝藦腰间。
“如若青黛的分析没错,一直向下,我应该能够看到丛林。”萝藦拉扯藤条确保紧且韧。“天色黑下前我会回来的。”
青黛急忙跑到萝藦跟前。“我和你一起,发生意外的话至少得以相互照应。”
“青黛女士愿与你同行。”茯神说道。
萝藦慢慢点头,挽起青黛的手放上藤条。二人向伙伴告别,身影逐渐消失于悬崖边。
约莫一小时后,岩壁上覆盖满泥土与植物。接着向下,岩壁完全消失,取而代之的,是一片倒置的灌木树丛。浓雾笼罩在灌木周围,两人感觉空气更加湿冷了。
尖啸声吸引她们向下看去。她们看见身形巨大的“鸟类”,棕黄色的皮肤覆盖于其表面,淡黄光滑的腹部完全呈现在二人眼前,弯曲的利爪附在四肢。它们张着无羽之翼遨游空中。她们从未在虚空见过如此怪异之生物。仔细瞧去,那些翻着肚的生物之下,是袒露背部飞翔的同类。
一个想法从青黛脑中蹦出。
她扯了下萝藦的后领,比划动作示意松手。“或许我们可以借助那些翼鸟到另一边。”她指着最下方的飞天生物。“我们跳到那上面,相信我,它们肯定会因此迫降地面。”
萝藦飞速转动大脑,直至提取出指向信息。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青黛,又低头看,下意识做吞咽动作。她深吸一口气,松开抓着岩缝的手。藤条多余段牵拉住二人,现在的她们如同天空钟摆。
青黛笑着点头,看准时机,松手纵身一跃。眨眼间,年轻女孩的身影转移到翼鸟背上。萝藦倒吸一口凉气,颤抖着手解开腰间绳结。
“疯子,”她发颤。“真是个疯狂女孩。”
自由落体中,萝藦的面部扭结成一团,风声几乎掩盖住她的尖叫。棕黄身影已然近前,她全力一抓,手指却在翼翅上打滑。慌乱之中,她最终抓住了翼鸟的脚踝。
它尖啸着俯冲,迫近陆地时骤然抬升用力一甩。萝藦翻滚着陆,心脏几乎要跳到咽部。
“萝藦!”
青黛的叫喊穿透耳膜,她赶忙起身,朝对方跑去。她看见青黛瘫软在地,表情痛苦,右手食指以诡异的角度向后翻折。萝藦蹲下,左手抓着女孩的手腕,右手安抚对方。
“嘘-嘘,”她的右手在青黛耳边打响指。“嘿,看这里,亲爱的,看我的手。”
青黛被响指吸引去注意力。一阵渗人的嘎吱声响起。
“啊——”
青黛整个人跳起来,剧痛所致的泪水从眼角流下。她看向右手,食指已然复原。她颤抖着蜷曲食指,毫无异常。
她抱住萝藦。“萝藦姐也会魔法!老天,这又是另一种什么奇术?”
萝藦回以微笑。反应过来的青黛难掩尴尬。
“走吧,”青黛迈步前进。“我们得找回对称的悬崖,这样才能带其他人过来。”
丛林中,那些非虚空之地所生的动物安静生活于此,一些未曾在世界上被发现的动物亦聚于此地。浓厚的白雾从二人脚边散开。几分钟前,青黛还沉浸在蜘蛛网贴脸的恐惧当中,归咎于青木岛并不存在这一生物。
“我适应丛林,也仅限于青木岛上的。”青黛一脸嫌弃的跨过虫窝。“这里完全就是一个魔物横行的林子,保不准,那些有一堆细腿的怪东西会把我们吃了。”她指着一棵树。“你看,那就有一只,巴掌大,天杀的。”
萝藦一味地点头。她承认,眼前这位生族女孩总是忘记她根本不识生族语言。当然,也许是无聊从中作怪。
青黛连忙扯住萝藦的肩膀按下。“别过去。”她小声道。“你看那玩意,它可能会给我来一套战争践踏。”
灌木另一边的生物群四脚着地,粗壮的腿比他们都高;通体呈灰棕色,皮肤皲裂;椭圆头部均匀长着二十根角,状似泰坦海胆。它们此时在啃食树叶。
“我们绕开它们,”青黛拖起萝藦的手臂。“动作轻点。”
两人小心地钻进另一片区域,青黛不时回头确认,也许有生物注意到她们这些外界人。周围的灌木渐少,代之以高杉木。一只灰白色形似鼠兔的生物跃入她们的视野。
“兔子!”青黛小跳起来。“好大的耳朵。”她拉住萝藦贴近。“说不定附近有什么只会听声辩位的生物,并且行动——”
“躲开!”萝藦猛地推开青黛。
一个黑影从两者中间飞过,撞击声与木头的嘎吱声带下落叶,它撞在了杉木上。那个生物壮如牦牛,全身漆黑粗糙;头部仅显露出两排三孔耳廓,一个鼻子和满口尖牙的大嘴,头顶的长角形似独角兽,然而没有任何视觉器官。
见它转向,青黛立刻意识到关键,比了个安静的手势。她缓缓后退,踏碎落叶的细微动静依然钻入了那生物的收音道,它斜过身体冲向青黛,她灵巧地闪身躲过。那生物捕捉到躲避的脚步声,猛地打圈再次冲来,青黛朝杉木翻滚才堪堪躲过死亡突击。她连忙站起身抓着树皮向上爬,眨眼间便已离地两米。
萝藦仍定身原地不敢轻举妄动,青黛指着萝藦,又指向旁边的树。然后她开始大喊,吸引注意的同时得以掩盖萝藦行动之声。萝藦费劲爬到一个较为安全的高度,指甲几乎嵌进树皮。
那生物不断地对杉木发动猛烈撞击。她盯着它,抿唇,直冲颠顶的极端疯狂与恐惧此刻混淆不清。她松开杉木,跳上它的脊背,双手死死抓着它的头角。猛兽发疯似的横冲直撞,青黛朝萝藦大喊。
“发声!萝藦!快发出声音!”
萝藦惊慌地看着下方,一派癫狂,怔住片刻,明了了对方的想法,她再次对这名年轻女孩铤而走险的想法感到敬畏。她发出尖叫,在猛兽袭来的刹那跃上脊背,求生意识驱使她抱紧青黛。
青黛双手使劲向后拽。“跑,小牛,给我跑起来!”
独角猛兽朝着某个方向突进,所经之灌木皆被践踏殆尽。几近出了丛林,猛兽一个打弯,青黛扯住萝藦滚下,带着侥幸心理目视它朝深林冲去。
青黛跌撞着站起来,指着悬崖边缘。那里“悬”着一条有悖物理定律的藤条,直指天际。
萝藦喘气调整呼吸。“这是……我们的辅助绳?”
青黛走到崖边,手臂卷上藤条,转头向萝藦。“这八成就是我们下来的地方,呀呀,好了,我现在去带他们过来。”她俏皮地微笑着。“我们如何着陆的,我和他们会用同样的方式。”
萝藦一根根拔起面前的草,然后听到混杂叫喊和重物砸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茯神双手撑地,颤颤巍巍地站起身,踉跄了好一会儿终于站定,他感觉胃里正在翻江倒海。他扫了眼白芷,后者像是无事发生一般走向萝藦。他在内心对白芷奇异的状态默默吐槽了一番。
“十分精彩的对策,青黛女士。”茯神带着讽刺意味说。“死于高空坠落可不在计划之内,你清楚我们应当尽可能保持生还率,这不是电子游戏。”
“抱歉,但我注意到翼鸟非常多,意思是,你肯定能砸到某一只。”青黛说道。
翼鸟群正在朝丛林方向迁徙,诡异、刺耳的轰隆声自对岸传来。茯神凝视崖岸厚重的云雾,辨听那声响,一种不祥预感油然而生。他听到了记忆中的某种声音。
“跟着翼鸟!”他挥手喊道。
四人快速穿行于丛林,轰隆声更加接近了,这次,他们听清了那刺耳的噪音——金属碰撞与摩擦。丛林生物与众人同向狂奔。
树丛枝杈划破勾住萝藦的衣袍,她扯烂了披帛,她看清那紧追不舍的灰白烟尘,闪烁着星点白光。她看见,被烟尘裹挟的动物瞬间化作粉红血雾。
身体的生物性恐惧令她的大脑处理功能停滞。队尾的白芷拉起萝藦的手臂奔跑,此时她终于恢复意识并跑动。
青黛远远望去,看见断崖样的前路。她减缓移速,转头看着迫近的金属风暴。她的眼神黯淡下来,抽出腰后的冰镐。鲜红的液体滴落在泥土上,生发绿茎。
临近断崖,三人急忙刹住。他们走向了死路,崖下是湍流。
“不可能,”茯神看着金属烟尘,震惊无比。“金属风暴,联合会收容的金属风暴,为何会出现在祂的空间?”
萝藦发觉不见青黛踪影,将要询问之时,年轻女孩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。青黛抱着双臂,一些枝桠带着暗红血液从中冒出。
青黛展开双臂,绿叶枝条从伤口处不断生长撑开。她双腿发颤,身躯逐渐缩小,无奈地微笑着。迅猛生长的枝条围成球状,将余下三人密拢。茯神眼中闪过难以言喻的惊诧,萝藦再次捕捉到了这一与先前同样的情绪。
萝藦靠近女孩余下的人类身躯,颤抖着嘴唇,泪从脸上淌下。“不-青黛,求你了!不要…….不……”
枝条将青黛别在头发上的一个淡红花苞取下,递给萝藦。她的声音变得苍老。“拿着她,川楝子的花能为人寻找想要的事物,或许会对你们有用……”
“花绽放之时,愿崭露之际……”青黛的脸逐渐瓦解。“自然自会引导夜路者……”
再无声息。
金属风暴冲击着树根球,推其坠向急流。树根球随流而下,树根不断吸水。金属风暴撕碎树根,树根仍然生长。萝藦攥着花苞茎,淡红花瓣缓缓绽开,花儿朝着一个方向慢慢转头。
“花,”萝藦眼里闪着光。“牌匾的花,那是寻物的引路者。”
“答案近在眼前,何等撼心。”茯神应和。
湍流似乎与引路者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共识,水流方向即是花朝之方。他们渡出了密林,无人再道一语。
“你究竟对青黛说了什么!” 萝藦扯着茯神的衣领,语气压抑的窒息。“为什么,为什么,她为何做出那种事!”
“我们无权干涉与质问她的选择。”
冷淡的。
萝藦放松了手,低头用拇指指甲来回划过手侧皮肤。掌心残存的花香是最后的慰藉,她尽可能保留花瓣遗留的气息,在引路者凋零之后。
三人走在峡谷底部,咯哒声随步伐而起,他们脚下遍铺黄金制品,软而闪耀的金属构成了谷底大陆。黄金峡谷,或是贪婪者峡谷,这是萝藦心之所想的称呼。
萝藦弯腰拾起一条黄金项链。“金属,特别是黄金,对任何等级的文明而言皆是稀世珍宝。我的意思是,也许我们可以带走一些。”
“神明唾弃贪婪之人,萝藦女士,祂看得见。”茯神说道。
项链带着不舍落回陆地。萝藦看着它,视线上移的一瞬,她发现了个异象。流体黄金在茯神脚下聚成小滩,棱角可辨的制品在他脚面接触的瞬间熔化,然后从鞋的边缘挤出。
“呃,茯神,”萝藦皱眉。“你的脚下,它们一直是这样吗?”
茯神低头看去,接着立刻抬头望向两侧山谷,他停止前进,神情转而凝重。见势,白芷举剑警惕周遭动静。
“是我在熔化黄金,”茯神回应。“被动的,这表明附近有某个存在与我的躯体产生反应。它会非常棘手,罪恶与古术交织的产物。”
不知是否是错觉,萝藦在茯神眼中看到了陌生的情绪,甚至可以说,此时她才真正从他眼中看到属于生人的情感。
直击灵魂的惨呼穿透空气,隐约可闻掺杂其中的啜泣,它们像是从炼狱深处爬出。茯神望向那橙黄的身影,空间在它的边缘扭曲舞动,他的瞳孔收缩。身影晃起长至地面的手臂,从峡谷上方跳到白芷面前,模糊流金在热光中化作坑洞。
它直起身,几乎有两个成年男性高;疑似下肢的身躯支架笔直立着,上肢呈倒三角样,他们无法辨认它的手;不断变化的烈焰头部如幻灯片播放受害者的面相。
“第四日,”茯神咛喃。“他们将你放逐到了此地。”
它抬起长臂朝白芷挥去。茯神迅速朝白芷与第四日的方向奔走,阻挡在两者之间。熟悉的能量自手下方传来,它的动作停滞半空。他稍抬头,神情早已调整。他发动命令。
“第四日圣象,遵从歌者神族后裔的号令,不可攻击,不可侵蚀,余等皆通。”
第四日没有任何动作,它盯着茯神。茯神凝视那团模糊不清的烈焰,然后,他感觉自己的能量骤然汇聚到体表。几乎是瞬间,茯神身侧的空间扭曲起来,一团爪型烈焰赫然显现将他击飞。他没有看清那是什么,只觉一股怪力冲击肋骨和颈椎,剧烈的疼痛攀上大脑皮层,意识停摆。
湿而重的撞击声响起,萝藦看着撞击岩壁后倒地的茯神,他毫无动静。她不可置信地向后跌倒,双手捂着嘴。她们根本没有看清刚刚发生什么。
第四日再次抬臂自上挥下,白芷迅疾闪身,她看见原本身位,一只有着细长手指的烈焰大手突然显现,然后突然消失,留下骇人的深坑。锋芒划过,白芷携剑直刺,剑尖没入它的腿。万人惨呼之声加剧,它甩臂横扫,烈火溅射。
白芷跳起,失去支撑她整个人跌倒。第四日举起另一条长臂劈下,被她翻滚着躲开。白芷快速撑起身体,热光逼近跟前,她向一旁弹射出去,这个动作让她向前踉跄,差点再次摔倒。
第四日将视线转移到跌坐在地的萝藦,后者同样注意到了这几乎是宣告死亡的注视。她慌乱地向后挪动身体,她想站起来,可看着缓缓接近的烈焰怪物,双腿发软而难以使唤。
一声浑厚的吼声令第四日侧头。分神之际,白芷向它猛奔,双腿迸发出非凡力量,带动全身高高跳起,举剑横斩。第四日的颈项处化作虚无,烈焰在剑刃下尖叫着分离。
白芷一个翻滚缓冲落地。亮黄柔软的物质覆盖剑尖,一滴液滴落下,她的剑的端头已有些许熔化。她转头看向第四日,却见劈砍处的火焰重新汇聚。她好像听见了嘲笑。
它笔直的腿向二人迈步,白芷连忙拖起萝藦的小臂,绕着第四日奔跑。第四日笨拙地扭转身躯,试图定位两个移动身影。白芷将萝藦抛出攻击范围,一个急刹,旋转着回身抽剑,利刃切开它的腰。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,借着惯性,剑刃撕破斜上方的空气,将突然出现的火掌一分为二。
憎恶的啜泣声盖过惨呼,第四日胡乱晃动双臂向后跌跌撞撞。抓住破绽,白芷立刻攻上,举剑瞄准下肢,打算破坏敌人的平衡。刹那间,钻心灼热的剧痛从小腿一路蔓延至腰上,白芷不支的单膝跪倒,汗珠从额头滑下。熔化的腿甲此刻正将她那块血肉啃食殆尽,组织中夹着白与黑与红,几乎要露出白骨。
萝藦看清了,方才瞬现一只更长的火掌扫荡式低位突击。她意识到,第四日能够根据实际情况随时变化身体,而它此前一直在放出诱饵,待白芷在自认为的安全位置放松之时,挥出计划一刀。
白芷吃力地看向第四日,看着它准备发出收割一击,她下意识抬剑挡在头顶,却听到连续的喊叫与嘲讽。火光远离了她。
萝藦张开手臂挥舞,嘴里发出大喊与咒骂声。第四日怒吼着朝她发起攻势。萝藦转身拔腿逃窜,第四日挥臂甩出烈焰,火雨在她身上留下灼热与焦黑,闪现的火掌每一次都只划过她身后的空气。
白芷咬紧牙关,倚剑颤抖着站起来,然后瘸拐着腿朝第四日奔走。她举剑连续横劈,第四日的下肢在攻势下被冲破消失。它的腰身与地上黄金融合,它彻底陷入狂怒,扭转起半个身体向白芷。
不再给任何机会,白芷手中的剑闪光,带着湿润声精准刺入第四日的心脏。白芷瞳孔急剧收缩,刺烈的风灌入肺部,呼吸被迫中断,窒息声从她口中缓缓钻出。她感觉耳中蝉鸣聒噪。她听到惨呼逐渐消散。她听到萝藦惨痛的叫喊。她看见萝藦跑到面前,满脸恐惧。
第四日的火掌贯穿了白芷的胸膛。
白芷杵立熔化半截的剑在地,半跪于地。她的脑袋倚着双手,每一下呼吸灼痛难耐,黑点闪于眼前。她抬眼,看见萝藦跪坐在跟前,眼神充满无力感。
“萝藦,”白芷声音嘶哑。“战士,无惧。死亡,无悔。”
血液灌入白芷的气管,啰音响动。接着她垂下头颅,再无动静。血液从她的嘴角流出,滴落在战靴上。血落之处化作黄金,然后是下半身,最后是整个躯体。
剑之所指,黄金制品熔成细小河流,向远处蜿蜒。萝藦长呼出颤抖的一口气,起身背起地上的茯神。她蹒跚着步态,踏上金色长流。
他看到城市化作枯萎尘土。银白尖塔冲破尘土高然耸立,尔后融化倾泻而下,吞没尘土。它们从荒野中飞旋雨落,咆哮着凝结成银色的参天大树,如雕刻般,外层似锡箔纸脱落,赫然显露内里的绿叶棕木。最终,树尖燃起火花,重新照明黑暗。
他看到血竭的眼神空洞深邃,坐视城市化作废土;山栀妩媚微笑着,如丝绒如毒蛇,编织甜蜜的谎言;光明砂保持那蚕食人心的笑容,出自其口中的话语永远不可僭越;始终默许决议的无名议员迷失在永恒的假象中;三位不可呼名者为他们的抉择付出血的代价。
他看到辉煌时代无声落幕。
茯神平躺于甲板上,他睁眼,入目是洁净淡蓝的天空。他偏过头,看见萝藦。她正抱膝坐在楼梯间,半张脸埋进臂弯,心中懊憹不已。
“我做了个测试,那名生族女孩,”他缓缓开口。“我令她成为你们之中首位知晓真相的。那晚她询问泽兰先生的境遇,我告诉了她,沙尘暴出现那一刻已昭示可怜的寻徒命陨。神向你们开了个残酷的玩笑,缔造之路必将有所献祭,缔造者们才能继续完成使命。”
他顿了顿。“青黛女士早先推测目标即引路者,不过存在某种无法想象的力量在扼制她,令她休眠。我告诉她,我们需要献祭缔造者一员,祂才肯揭下隐藏门径的迷雾。门径从始至终都在我们眼前,萝藦,祂在蒙蔽所有人的明目。”
萝藦抬起头,神情复杂。他们对上视线,茯神继续说下去。
“是的,她很不一样,她的行为属实惊艳到我了。你注意到了我几乎所有的细微表情,萝藦女士,值得称赞。”他哼笑道。“每一届都有一名用以测试的缔造者,领导者的职责则是告之真相。他们的行为毫无掩饰的展现出人性的自私。畏惧死亡并非罪过,可他们错在以此为由剥夺其他缔造者的生命。那些与他们平等的生命没有被当作生命,多么讽刺。”
他继续说着。“女贞子女士,你的母亲,罪恶缔造者手下的亡魂。我对她的遭遇深表遗憾和惋惜。议会是怎样公宣历代缔造者们的结局,他们在为歌者工作,一直是这套正当理由,没错吧?抚恤金成为家属收到的薪资。”
茯神坐起身,他的话语如尖刀刺穿萝藦的耳膜。萝藦发现自己说不出话,她抓着头发,口中冲出撕心裂肺的叫喊。直到她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。她听到茯神微不可辨的唾骂。
“缔造者计划是骗局,萝藦,你的家族为之牺牲的事业从来只是一个可悲的骗局。”他说着,伸手取下颈项上的黄金环。“五位缔造者死亡。通天塔从未有过修复。饥饿的神吞下死亡空间中的灵魂,议会在安抚祂的情绪。天灾就是祂摇响的午餐铃。”
萝藦感觉有巨石压在胸口,压得喘不上气。“不,不……我-我见过通天塔。”
他无奈地笑。“议会掌握了不少联合会的科技,记忆清除,篡改,他们维持秩序的拿手本领。”他叹了口气。“牌匾无法修复通天塔,古时第一届新缔造者计划印证了这一残酷事实。但议会发现某个存在介入天灾,然后停止一切。他们说那是神祇,在巴别献上五个鲜活的生命之后,神迹自会降临。没有人支持献祭,居民因此暴动,议会恐惧了,他们惶恐权力不再,权威尽失。他们最终成为骗子。就连联合会也未曾知晓真相,他们一直认为是奇术的功劳。何等可笑。”
“你为何不公之于众,”萝藦的声音无力。“而是告以将死之人?”
茯神摸上颈部的环状裂纹。“我的三位好友,三位议员,他们也尝试过告诉其他人,其他氏族,甚者联合会。然后呢,直到我打开会议厅的门,看到他们面色苍白的坐在椅子上,一动不动,他们的头颅被重新缝回尸身。每当我的思想试图拼凑真相碎片,古老咒语会带着灼痛焚噬我的颈项,用我的血发出警告。试想一下,无视它,得出完整的真相,我将迎接身首异处。”
看到萝藦一时间无以回应,在她抛出疑问前,茯神给出了答案。
“那么现在我的头颅没有滚落到你脚边,对吧?”黄金环在他手中熔化。“在峡谷的时候,第四日圣象僭越了我的命令,这让我发觉咒语在祂的口袋里不管用。最后我选择冒险,然后我赌赢了。”
他继续说。“萝藦女士,你可以逃出去,披露议会罪恶的嘴脸。”他顿了顿,思索片刻。“我知道你的顾虑——如何找到出路。那并非困难之事,每一位歌者的缔造者皆成功过。没错,并非所有缔造者一一献身。议会不愿冒险,所以缔造者选角永远是议员,议会惧怕死亡,所以议员们寻找逃生方式。”
“越过死亡地界,重获新生。”茯神缓缓说着。“只有濒死体验才能蒙过神之眼。我们会活下去,萝藦,你将以歌者的身份活着。泽兰,青黛,白芷,他们皆为歌者,歌者并非血脉氏族,而存于使命。歌者从来不是,也将永远不会是某个一成不变的氏族,那是象征,代表使命的流传。”
茯神的话语带入敌意。“议会从来不配作为歌者。”
突然,船只猛烈晃动,天空骤转暗沉,海浪愈加凶猛,桅杆与甲板在风中吱呀作响。
“门径来了。”茯神说道。
茯神拿出牌匾,此时其上的纹案显现碎星。一滴“雨”落在他的脸上,他触摸雨滴,手指传来黏稠滑腻的质感。
“血,”萝藦喊道。“是血!”
暗红血雨顷刻倾泻而下,稠密的血密覆两人全身,萝藦感到鼻腔与口腔中充满铁锈味,堵塞通道的血凝块几乎要令她窒息。她眼前开始出现黑斑,头痛欲裂。她想起了茯神的话语。
船只在滔天巨浪中像个笑话,颠簸着接近翻船。海面巨浪扭曲着向内翻涌,漩涡不断增大。甲板上,两人痛苦挣扎,企图在谎言的窒息中对抗生命力流失。
船只呜咽着被巨浪卷向漩涡,异常过度的倾斜令茯神不得不扒开脸上的血凝层,他立刻抓上桅杆,身体高悬。萝藦更早反应形势,她正死死抓着头顶的舷栏。
“没想到是被海水淹死,而不是被血憋死。”萝藦喊道。
海之狂啸冲毁船帆与半截桅杆,船身的倾斜来到一个更大的角度。大海打算做个了断,船只在自己的尽头发出最后一声惨呼,随即四分五裂。
茯神最先落入水中,接着是萝藦。急流让茯神无法摸清方向,他忍着眼角膜的剧痛,在天旋地转中搜寻萝藦的身影。萝藦凭借优秀的水性很快游出漩涡中心,她盯着急流,一个黑影闪过,她连忙拉住黑影,将他带出漩涡。
漩涡开始扩张,萝藦扯着茯神的肩膀快速向上升浮。船只碎片从漩涡中心向他们袭来,咔哒,舵盘撞在牌匾上,后者从茯神衣物中滑落,下沉。萝藦应声低头,然后松开茯神,猛地下冲游向牌匾。碎木板不断打在萝藦身上,她抱住牌匾,吃力地上浮,她听到鼓点节拍,那是心脏因缺氧加快收缩。
茯神周身的海水沸腾,他借助奇术施展获取些许氧气。他低头,萝藦的身影正在渐行渐远。萝藦溺水了。他游向萝藦,迅疾飞过的木屑划破他的皮肤。突然,腹部传来一阵剧痛,湿润厚重的声响灌入耳中。茯神看向左腹,一根木杆插在那处,红雾浮散水中。他拖住萝藦的手臂上游。
海浪逐渐息平,茯神感到脚下触及到绵软平地。他抱起萝藦,将其举过水面,他全身不停地颤抖,腹部伤口随呼吸节律啃咬他的神经,血液仍从伤口缝隙断续挤出。萝藦剧烈咳嗽几声,缓缓睁开眼睛。
海面已至脚踝,茯神将萝藦放下,摇晃了下,然后踉跄着跪倒,肘无力地撑着地面躺下。萝藦爬起身,她看着笔直插在茯神身上的锐物,大脑停转一秒。她看着茯神惨白的面容,心中结论早已明晰,可这次她不愿接受医学理论。
“不,茯神,不,你不会死的,对吧?不会的。”萝藦的手指在伤口附近无地自容的摆着。“你说过缔造者领袖总是会活下来的。”
茯神快速喘息着,眼神失焦,在听见声音后又对上萝藦的视线。
“活下去,”他的声音吃力而窒息。“新生……你-活下去。新生,告成。”他的眼神再次飘忽不定。
“别。嘿,看着我,我-我可以救你,我,别睡过去。”萝藦眼眶泛红。
茯神嘶哑着嗓音低声喃语。“我死有余辜……歌者本应为守护而生。”他还想说些什么,却声微难以闻辨,碎小的音符散在风中。
然后,呼吸平静,瞳孔散大,茯神的生命定格。
“茯神?”萝藦不敢相信地呼唤着。她看见他的脸出现裂纹,一块碎片从皮肤上剥落,闪着橙红色光,随风飘起。
海面漾起微波,轻浪携起茯神的遗体,向着另一边漂泊。那处空气被烈焰般的碎星填满,接着化作星点尘埃向远方飘去。萝藦快步跑向碎星之指,如鲸拨开海水,追逐烈焰星尘。
过了许久,星尘渐渐隐去光踪。萝藦睁大双眼,拼命游着,一切消弭于寂静。失温与迷失方向的恐惧令萝藦慌了神,她闭上眼,祈祷门径突现。
毫无动静。
失温更加严重,萝藦想要恸哭,她屏下眼泪。她平躺在水面之上,身体低温的警告令她的大脑不再处理信息,她怀抱牌匾,眼前出现四位缔造者。
“寻徒永远不会让朋友失望。”她用寻徒语言说。
“自然自会引导夜路者。”她用生族语言说。
“战士,无惧。死亡,无悔。”她用战士语言说。
“歌者本应为守护而生。”她用歌者语言说。
“育人存于新生。”她用育人语言说。
金色牌匾化作碎星,在空中汇聚成烈火,然后聚形而成赤焰凤凰,几乎照亮整片黑暗空间。凤凰从破碎的通天塔中如破茧成蝶般冲出,她嗥叫着展翅,围住巴别六岛遨翔于虚空。通天塔以惊人的速度修复完归,重现它的奇迹,流红云翳覆盖住通天塔。
第六声不属于任何氏族的语言回响在通天塔之中。
歌者抬起头,看到火凤凰于流红之下穿透虚空。育人游出水面,热光照耀蓝洋。寻徒聚集在岩洞口,聆听凤凰歌吟。生族常居之岛的植物重新生出嫩苗。战士望着火凤凰,目视虚空掠夺者在烈焰中化作灰烬。
研究员的手指快速敲击数据板,他将老人的最后一个字节输入标记“附件” 的文档。他看向老人,老人正靠坐在床上,脸上笑容慈祥。
“我一直觉得那个牌匾是神明的胚胎,不是缔造者召唤神,而是他们创造了神。”老人拍了拍手。“五族各成一官,联为一体,成为神明赖以生的存在。就像我们身体里的器官,职能各异,却无法独立生存,我们因它们的存在而存在,它们构成我们,需要我们。”
研究员翻找公文包,拿出一个便携式Akiva辐射侦测仪器,他启动仪器,显示屏上闪动红色光线和灰白色平直的细线,红色光线出现波形,在细线以上空间闪动。他收起了仪器。
“何出此言?”研究员以流利的巴别通用语问道。
“因为我的母亲萝藦,她在最后说出了巴别历史的首声通用语。她说,”老人将手放在心前。
“我听到了心跳的声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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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ootnotes
1. 由此异常地点中幸存的异常组织成员联合形成的组织,全称“归墟诸岛生存联合会”,旨在保障人类在虚空中的生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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